假行僧

那个时候秦莬饱尝社交的痛苦,她被不停地冷落又被不停地熟络,像一块平底锅上两面煎的带鱼。人们的嘴动个不停,听得懂听不懂的词接连涌出,变成油倒进装着她的锅里,只要有人张口了,就是煤气灶开火。小偷、分娩、出轨、叛徒、跳槽、钱,秦莬一边听着一边说着,然后她感觉到她的意识开始与身体分离,她能在空中看见这些聒噪不堪的人们然后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上帝。但秦莬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实际上身为上帝的她耳边仍然是她自己的声音最响,这意味着骨传导仍然最为清晰,因此她仍然未能断开与肉体的连接,她仍然是一个凡人,油锅里被煎的有些老的带鱼。

最后这位伪基督因为状态不佳躲进了厕所,秦莬看向镜子,妆已经掉的差不多了,鼻子上也在不停地出油,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嘴巴也有些肿。看着看着她突然哭了起来,她找了个隔间把马桶盖子盖上,不忘铺上旁边的免费纸巾,然后端庄地坐上去,再扯下一段纸巾握在手里,认认真真地开始哭了起来。秦莬哭的很小声,但是厕所里似乎没有人,除了她的啜泣声外鸦雀无声。她开始尝试着放开了一点声音,从嘤嘤嘤到呜呜呜,回音效果使一个厕所变成了一个战争期间的女眷留守营,几十个女人同时为自己的丈夫而泣,而她纯粹是为了成为哭声最大的那个。

可悲的攀比心理。秦莬开始同想象里的女人竞争,甚至开始用啊来增大哭声,于是整间屋子都是鬼哭狼嚎。如果秦莬真的是上帝,她就会看见几位喝醉的女孩勾肩搭背地经过厕所,听见这一众鬼哭狼嚎吓得仓皇而逃,其中一个吓得摔了一跤,把裙子也跌破了,慌不择路地逃向了员工通道。

突然所有的女人都消失了,秦莬感觉到脚下有风。厕所门被打开了,一个显然非常有胆识有魄力的伟大女性打破了这里的悲伤气氛,并拉开一个隔间的门坐了进去。秦莬还算识相,闭嘴闭的比较快,她赶紧擦擦眼睛,冲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最小心的动作洗了洗脸,风一样逃离了现场。

她要重新回到锅里。

但等她想要回到包间的时候,几位服务员已经开始收拾一桌的狼藉,还有最后一位喝醉了被抬出去的大兄弟。她站在门口不无尴尬,直到那位大兄弟朝她喊了句妈,然后才有服务员上来告诉她,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战争?婚姻?社交?人生?秦莬觉得自己状态不是不佳,是完全差透了。她似乎今晚没办法做自己,她现在又感觉她自己是那个躺在大厅沙发上不停喊妈等着被亲爱的母亲接走的兄弟,天旋地转,冷漠现实,只剩下远古遗留的自然母性可以依赖。她还能伸手去抱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妈,妈妈笑的慈祥和蔼,却始终不肯走近,然后砰的一声,那个兄弟摔在了地上,她才缓过神来。

服务员跑过去扶起他,醉死的人毫不配合,肌肉是吸满水的海绵,那个瘦小的服务员把他扔到沙发上的时候看起来十分吃力。然后他吭哧吭哧跑到秦莬面前来,白白嫩嫩活力四射红扑扑的脸笑的很可爱∶“姐姐,你认识这位先生吗?”“不,不清楚不认识。”我太厉害了,我抗住了美色的诱惑,千百年来害多少封建王朝覆灭的诱惑,被我抗住了。秦莬踏着坚定的步伐带着高尚的品德向外走去,毅然决然撇下了那位有着白白嫩嫩红扑扑的脸、笑的很可爱的服务员和那位变成一块人形吸水海绵的兄弟。

酒店旁边是海滨浴场,晚上十一点是没有人的,工作人员也是刚刚清理完离去。秦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溜进去的,然后她脱下自己的外套——因为外套比裙子贵,和自己的包一起放在了沙滩上,然后提着裙子下了海。夜晚涨潮,很快就打湿了她的裙子,海水一般般的凉,裙子价格也一般般凉,她干脆就不管了,又往深处走了些。海水已经到腰了,秦莬感觉有点站不住,浪潮不停地在左右推动她,像是樵夫砍了树要左右推一下才能把树推倒。坚强的意志就被改行当樵夫的海浪推倒了,她一个脚滑向后摔了一跤,吞了口海水被咸得呲牙咧嘴。她扑腾了两下才重新站起来,擦了擦嘴开始想要往回走。

可能是落水姿势不对,水花太大了,被岸上做最后一批巡逻的人发现了。有人抓着手电喊∶“喂——!谁在哪里!”秦莬有些叛逆的心理瞬间被点燃,她又往深处走了点。这下岸上的人慌了,手电照到她的背影,发现她还要往下走,怕她轻生,开始对她喊∶“小姐你冷静点!没什么坎过不去的啊!你等等你别下走了!”秦莬回头破口大骂:“说谁小姐呢啊!说别人小姐你妈晚上出去站街!”可能是海水呛的,口齿有点不清,岸上的人听着以为她哭了,下去要救她。她看人也往这边走了,这才有些慌:“我会游泳,不用来救我。”工作人员一听那更得救啊,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海把她捞上岸。秦莬站的好好的,突然被卡了脖子,又呛了一口海水,还不忘跟人辩理儿:“我会游泳,你他妈……你他妈的干啥啊!”

“姑娘,这么年轻做什么想不开啊?你才多大点,有什么天大的事也会过去的,别想不开。我告诉你啊,这人一闭眼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那多不划算啊!”被拉到管理员小屋教训的秦莬不吭声了,只是点头称是。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工作人员把救生备用毛巾给她披着,海滩上放着的外套和包也都给她拿过来了,还给她倒了热水。秦莬捧着搪瓷杯,喝人嘴软,也就没什么好声辩的了。她甚至最后还起身给那位也不过二十八九就有丰富人生(救生)经验的工作人员鞠了个躬,泪眼汪汪地说出了励志誓言。以至于最后被送出去的时候,双方还在不停握手。

秦莬穿着外套,头发是湿的,海风吹起来格外寒凉,裙子也粘在身上。她迈开大步走在灯光昏黄的人行道上,夜晚空无一人,只有她和风,只有她。

于是秦莬想,我终于是我自己了。

评论 ( 11 )
热度 ( 15 )
 

© 维北有斗 | Powered by LOFTER